春水满塘 第61节(2 / 2)

他坐在青石上刮干净革靴上厚厚的泥渍,后颈被坠进好几滴露珠子,冰凉浸骨,引得一阵心惊胆寒。

今夜必须回营,不然备好的说辞便有些蒙不住人了。

于世忠仰头看了看天,虽云黑如墨,但雨后山林间处处挂着露,在半明半晦的月色下,灿若繁星。

这还是他第一次彻底忤逆元昊。

他本姓郑,阿爷在安陆也算小有名望,北朝人打过来,一家子都殁了,只有浸过风月的阿娘活下来,辗转又嫁了几回。

北朝占了江州,阿娘也攀上了于家。老夫少妻,硬是哄得那鹤发将军认下他这便宜儿子,送到江夏军镇来。

南人当他是认贼作父的孬种,北人笑他是摇尾乞怜的贱种。

除了元昊。

元昊与广平王府离心离德,见他被宗室子弟奚落折辱,如见昔日的自己,对他处处提携,恩同再造。可他曾经也就是元昊眼里那些如牲畜一般的南人,和那些被糟蹋完埋在泥坑里的农家女一样。

他幸运些罢了。

城门下等了好一会儿,守门的卫戍面颊潮红、满身酒气地赶来,眼里藏不住的淫邪。于世忠心下暗叹,也不知又是哪户的娘子遭了罪。

元昊的府门外,本该守在门边的两个人也不在,里头隐隐传来呻吟和嬉笑声。

于世忠走近些,房门打开,里头出来三两个提捞着裤子的兵士,见了他连忙低头揖礼。敢在元昊这儿淫乐,自然是得了应允,他不便说什么。

于世忠问道:“将军呢?”

身后一声低沉声线,“回来啦?”

于世忠回身朝元昊执礼,“属下回来迟了,望将军恕罪,沈县丞已经备好粮草,但前几日雨势太大,粮车不便上山,恐要多等几日。”

“无妨,世子要月底才启程。”元昊凝看他,讳莫如深,“世忠,你是不是还有些事忘了说?”

于世忠心下惊骇,犹豫道,“属下……去了趟江夏,云娘子还在裴少卿那儿,并未遁逃。”

元昊冷哼:“她不会走的。”

于世忠唯唯应声,元昊指指他身后那间屋子,“去把里头收拾下,死了的没死的,都拖到靶场去交给文泰,弄完了,再来找我。”

元昊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重如千钧,笼在他心间,隐隐不安。

房门漏着一条缝,里头漆黑浑浊,腥臊漫溢而出,微弱油灯立在角落。门一开,夜风刮走了最后的光,却遮不住这如堕落阿毗的景象。

七八具白花花的躯壳横躺着,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说不好谁更幸运些。

于世忠捡起地上零碎的衣物,盖在一具尸身上,裹好翻过来,借着门外月色才看清面容,登时吓得跌坐在地。

是云英的侍女静儿。

他颤手上前察看另外几人,都是那日在城门外他亲眼见着乔装四散的娘子。

夜风灌进来,刮得脊背一阵寒凉。

她们都在这儿,也就是说,元昊早已怀疑他,那夜恐怕除了他,还有别的人跟在后头。

一个念头自心底涌上来,他立马起身,却在门边伫足良久。

若真是那样,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但元昊什么都知道了,却没有直接缚住他。他知道元昊恨的一直是云英,他和莹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花厅里,元昊席地而坐。

这府邸过去的主人附庸风雅,桌椅案台,均是千金难寻的木料精雕而成,他来了以后,全都让人劈开当了柴。

南朝便是卒于这些骄奢淫逸之物,他们北人本是绝境中拼杀出的铮铮铁汉。可打下了江山,却失了脊骨,日子过得好了,荒漠里驰骋的狼都成了脑满肠肥的狗。

天子也学那南朝皇室开始沽名钓誉施什么仁政,还让那些满口大道理,却只会算计争权的士族爬到将士们头上。

柔然压境时,天子怎么不让那些身无三两精肉的士族拿着他们的仁义道德去打仗呢?

如今连党项部都敢爬到他们头上拉屎。蜀郡天府之地,粮草充足,百里之外的江原竟撑不到十日便破了城。甚至不如当年南朝的益州牧,那老匹夫都闭城坚守守了百余日,破城时城中弹尽粮绝只剩几十个活口。

他元昊一个人有雄心壮志又如何,手头尽是些膏梁废物。

天子一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等着分食争利,他们都看不见这看似一统的江山实际上岌岌可危吗?

云英那贱人为了活命说的鬼话他半个字都不信,可殿下却还在保她。

殿下是真糊涂了,半生戎马,一代枭雄,年近半百,半截身子泡进温柔乡就出不来了。

早知如此,当年他奉殿下的密令在江州搜山拿人时,就该一刀了结她,拿首级交差。

于世忠满身血污进来,垂着头跪在元昊面前。

“属下有负将军信任……”

元昊并未接话:“还有活口吗?”

于世忠沉声:“没,都死了。”

活着不如死了,那两个尚有气息的,他拖去靶场前送了个了断。

元昊扔了本名册过去,“世子月底启程去益州,要带的人我都挑好了。你晚些时候安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