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 第161节(2 / 2)

“他早晚会知道。”

俗世中人,执念越深,来观庙里求神问卜时,越会掐头去尾,只捡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讲。玄元子年纪不大,倒很会见招拆招,真话假话,真傻装傻,只有他自己知道。

裴晏收好金针,亦收回思绪。

“我过两日便启程回京。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此时,扬州治下所有荒田应已登记完成。”

裴晏看着张令姿,犹豫半晌才接着说:“沈公舍身忘死,既为公义正道,也为扬州百姓能过得好些。还请沈夫人多给吴王一些时间,待新政施行稳定,再取他性命。”

“裴詹事其实是想说,徽之既已昭雪,我该放下仇怨,安度余生。”

裴晏垂眸默了会儿。

“我也怨恨过。一开始,会想杀掉所有人,那些袖手旁观的看客,还有我自己,都该死。诵经念佛,醉生梦死,都不能将这个念头剜除。也听不得劝,旁人越劝,这念头就越深。”

“所有人都放下了,如果连我也放下,那她就真成了一根柴,肉身燃尽替他人煮食。她的冤屈,她的苦,只是灶台下的青烟,是饕客口中的烟火气。酒足饭饱,还为她题诗一首,刀凿斧刻地杵在她尸骨旁。”

裴晏抬眼看向床上泪眼婆娑的妇人。

“仇怨是我们怀里唯一的浮木,那些早就上了岸的人,凭什么慷他人之慨。”

张令姿抹去眼里的水雾,淡淡地说:“裴詹事这么说,就是已经放下了。”

“也不算。我只是想明白了她真正想要的。”

他笑了笑,彻底从回忆中抽身。

“再说,我若过河拆桥,那收了你牙钱的家伙,得记恨我。”

话已说尽,裴晏也不再多劝,转而问起宋平。张令姿说宋平两日前便已离开了。

“宋郎君听我说完城楼上的情形,脸色一下就变了,他说那人肯定会去定海和小东岛斩草除根,离岛离定海太近了,他们现在就得走。”

秦攸昨日来报,说在山间找着了负责追踪萧绍的三个人,尸身残缺不全,死状残烈,草草掩在土坑里。

但埋尸处,不是杀人处,对方有意隐藏行踪,他今日也是为此来的。

裴晏抿唇轻叹:“他可有说要去哪儿?”

张令姿摇头:“宋郎君有句话托我转达裴詹事。”

“什么?”

“他说……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裴大人三思而后行。”

裴晏默了会儿,起身告辞。

出门皦日当空,院中日华正盛,树荫下的石案上放着一盘酸枣。

玄元子团坐在太阳底下,以自身为眼,周遭布满碎石。他闭着眼,口中像含着什么,专心致志地默声叨念。

阵势不小。

裴晏没作声,只站在门边看着。

忽地,玄元子紧抿双唇,口舌一鼓,朝着前方吐了颗枣核,旋即睁开眼,抬袖拿起脚边的龟壳开始起卦。

最后一爻,两枚铜钱竖着掉出来顺着微倾的地面一路滚向门边。

裴晏往外走了两步,抢先踩上一枚。

玄元子腮帮子一鼓,朝着裴晏又吐了枚枣核,没好气地说:挪开。”

裴晏在心下算了算,弯腰从脚底拿出铜钱,拳在掌心,袖摆垂地,刚好挡住视线。手指在掌心稍稍拨弄,方才摊开。

玄元子登时大喜,但很快又狐疑地睨着裴晏:“你是不是偷偷翻过面?”

“没有。”

玄元子拧眉犹豫:“我凭什么信你?”

裴晏笑了笑,将铜钱还回去:“一事不二卦,你只能信我。”

走到院门口,玄元子叫住他:“这么爱管闲事,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裴晏回身看着那张臭脸,又看了看石案上的酸枣,淡淡笑说:“谁知道呢。”

玄元子捏着手中铜钱,眼看着裴晏走远,方才翻了个白眼。

“死骗子。”

卢湛坐在门外石阶上发呆,观里养的黄狸吃饱喝足,蜷成一团在他腿上睡觉。

天光落下,目之所及都是金灿灿的,又热又刺眼。他一低头,便看见一个吸饱了血的黑蚤从黄狸肚子上跳到他身上。

卢湛下意识起身拍了拍,黄狸惊醒,朝他嘶了两声,三两步窜上树去接着睡。

裴晏正好从里头出来。

“宋平已经回去了,他们应该会立刻离开扬州。你回去备些干粮,今晚趁夜走,注意别被人跟着,尽量赶在他之前到。谢娘子有孕,他们肯定不会走水路。你且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落脚,确认无虞,再带桃儿回京。”

卢湛点点头,裴晏想了想,又说:“宋平说,陆三的身手是从萧绍那偷学来的,你也说他过去教过你,若在途中遇上,你二人能否……”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