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石沉大海(1 / 2)

一九九八年冬,像是被连绵阴雨泡发一样。

城市上空堆积着大量铅灰色云层,潮气无孔不入,濡湿摩天商厦玻璃幕墙,也沁透了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衣衫。

九龙塘车行二楼办公室中,气氛异常沉闷,仿佛连室外的潮湿都从通风口渗透进来。

雷耀扬手中雪茄已燃至尽头。

灰白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如同他此刻警惕的神经。百叶窗缝隙向内投下晦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尽的寒意和烟草的焦苦。

坏脑垂手立在宽大办公桌前,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刚刚接收到的、来自警方内部的加密照片。画面模糊,色彩失真,但依旧能看出海滩嶙峋的乱石间,那一团肿胀、污秽、高度腐败的「巨人观」尸体。

“在大屿山,贝澳附近的滩头,晨运阿伯发现的。”

坏脑的语调有些泄气,一如他难以置信却又无法从其他方面佐证事实的懊恼:

“差佬初步调查结果显示,尸体浸了至少一个多月,面部…已经无法辨认。只能从骨骼判断出身高大约五尺十寸,男性。”

“法医官从牙齿记录同埋…手腕上一截烂掉的塑料手环,怀疑是……”

“…程啸坤。”

光头佬将声音压低,但却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

空气陡然凝滞了几秒。

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单调得令人心烦。

雷耀扬缓缓抬起眼,目光像两把薄刃,狠戾地刮过屏幕上那团模糊的肉色:

“蒋天养的手段?”

男人低沉语调里不带丝毫情绪,字字冰冷尖锐:

“找个差不多身高的瘾君子或者流浪汉,搞掂,剥光猪,换上个假手环,扔落海喂鱼再等潮水送返来?”

“他当我同差佬一样?都是白痴?”

雷耀扬根本不信。

像程啸坤那种被恨意浇灌的毒虫,好不容易装痴扮癫逃出来,就算要死,也只会拖住仇人同他一起下地狱…怎么可能如此无声无息、窝窝囊囊地死在一个荒僻海滩?

这实在太像一出编排拙劣的谢幕戏,刻意得令人发笑。

“大佬,我已经叫人去查近期失踪人口,特别是身形接近、无人认领的。”

坏脑说完稍稍停顿,又继续补充道:

“差馆内部的线全部都启动了,等看法医部同重案组那边,有无人收到特别指示,或者这份报告…有没有被「加工」过。”

听罢,雷耀扬摁灭了雪茄,火星湮灭在冰冷的水晶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你继续留意追查每一个细节,辩明真假…特别是牙齿———”

“去找到程啸坤的牙医记录,不是这么容易模仿到十足十的。”

看到大佬并无缓和的面色,坏脑只得应承下来,转身离开这满室的低气压地带。

门阖上,雷耀扬独自坐回宽大皮椅中,只觉没来由的一阵头痛。

好几个月过去了,眼下已进入年关,程啸坤就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竟然再无半点声息。而自己撒出的网一次次收回,除了捞起一些无关紧要的江湖传闻和徒劳的线索外,一无所获。

这种彻底的、不正常的沉寂,反而像不断加压的重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而方才坏脑带回的消息太过突兀,雷耀扬根本不相信程啸坤会这么莫名其妙地轻易死掉,还恰好被海浪冲回香港?

这巧合得…就像是三流编剧写出来的烂戏码。

男人盯着屏幕上那些模糊的照片和桌面上冰冷的文字报告,眉头紧锁。理智不停告诉他,这太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而接下来的几天,雷耀扬撒下的暗网,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金钱、人情、威胁……各种手段都在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相关部门的角落。可反馈回来的信息,却如同无数条细流,最终诡异地汇聚向同一个看似无可辩驳的结论。

死亡时间,不仅与程啸坤失踪时段吻合,牙齿的X光片与档案记录的磨损痕迹、补牙材料高度一致,而那截残破的尼龙手环,经微量成分分析,确与青山病院使用的批次相符。

甚至有个住在附近的老渔民,在差佬问话时,含糊地提及说:

“一个月前好似见过个瘦蜢蜢的生面口,在海边走来走去,眼神古古怪怪……”

证据链,在表面上,环环相扣。

雷耀扬独坐在昏暗的书房里,对着摊开的一迭报告和偷拍的照片,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理智的尖刺仍在叫嚣着这是陷阱,但持续数月的高压搜寻带来的巨大疲惫,以及这看似铁证如山的事实带来的松懈感,像潮水般…缓慢侵蚀着他警惕的堤坝。

或许……真的结束了?

那个衰仔…真的耗尽气运死在了逃亡路上?

一种混杂着疑虑、释然、以及巨大虚无感的复杂情绪,在男人胸腔里弥漫开来。他像一头追逐猎物太久、突然失去目标的猛虎,肌肉依旧紧绷,却不知该扑向何方。

但现在,他不得不暂时按下疑虑。

农历新年将至,已经接管东英的乌鸦肩负重任,相较之前的玩世不恭已逐渐变得成熟稳重。可社团内部,依旧如同一架需要精心维护的复杂机器,还是需要雷耀扬来维持运作。

各堂口岁末的账目要清算,利润要分配,暗流涌动的权力需要平衡安抚。骆驼虽已半退隐,但大陆那头的观察、以及水灵的目光,依旧透过层层迷雾窥望着东英的运转。

眼下更紧迫的是,自己手底下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见不得光的生意渠道,年终更需要他亲自梳理、打点,确保来年脉络畅通。

而所有纷杂事务之上,悬着一把更锋利的刀———

洪兴车宝山,即将重出江湖。

西贡那栋别墅不再沉寂,进出的人员明显增多,且都是洪兴的核心骨干。有暗桩回报确切消息,他听到里面隐约传出车宝山中气不足却依旧阴狠的训话声。

蒋天养这头老狐狸,显然已经迫不及待要打出这张复仇王牌。

存疑的内忧未绝,外患已至。

雷耀扬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程啸坤这团迷雾上移开。他拿起电话拨通,吩咐手下将搜查等级降至「日常监控」,并不打算完全撤除这道防线。

心底那根怀疑的尖刺,被深深埋入繁琐事务的淤泥之下,暂时不得冒头。

因为生活,必须继续向前。

然而,中环历山大厦16楼,VIARGO国际公关公司的新办公层,却是一派与窗外阴郁截然不同的炽热战场。

怡和集团的年度公关战役进入最后的收官阶段,办公气氛如同高压氧舱。

空气里咖啡因浓度超标,混合着打印机墨粉和熬夜带来的焦躁。高强度工作的环境让人没有懈怠的时间,电话铃声、IBM机械键盘沉重的敲击声、语速飞快的讨论声…汇聚成一片永不停歇的白噪音。

齐诗允在这片战场的核心。

今日她被一身剪裁极佳的碳灰色双排扣西装套裙包裹,衬得她身形挺拔利落,长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玳瑁纹发簪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冷静灼人的明眸,只是眼底淡淡的青影,泄露了连日鏖战的痕迹。

她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各个工作台之间,审核新闻稿最终稿、敲定晚宴流程最后细节、应对媒体突如其来的各种刁钻问题。

此刻,女人指尖压着一份厚厚的、布满手写修改痕迹的流程表,语速清晰而果断:

“Anita,怡和主席演讲词的最终确认件,十分钟内必须搞定。”

“还有BBC那个难缠的制片人James,我刚用三条新增的独家数据堵住了他的嘴,他已经答应把焦点放在新能源投资部分。”

“Selena,后日晚宴主桌的座位图,按我用笔修改的这份重排,信和那位太子爷和怡和的董事总经理之间,必须隔开三位,用招商局和太古的人做缓冲,面子要给足。”

“媒体礼包再加多一份可持续发展报告的摘要精编,中英文对照,我要在记者离场前放到他们手上。”

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交响乐指挥,精准调动每一个环节,每一个音符。

Anita应声如钟,抱起文件夹旋风般冲向法律部,Selena则冷静地推了推无框眼镜,立刻去制作新的座位图,效率同样惊人。

办公室玻璃隔断外,施薇抱臂而立,目光停滞在齐诗允有条不紊、控住全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她推门进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都带着雷厉风行的节奏。

施薇将一份刚打印的、还带着余温的文件递给对方:

“怡和的老狐狸刚签了字。”

“明年第一季度追加百分之十五的预算,Yoana,干得漂亮。”

闻言,齐诗允嘴角浮起一抹受到夸奖的腼腆笑意,而面前的女人恣意松弛地靠在她桌沿边,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新宏基地产、林氏的公关危机…再加上怡和这一仗,没人再能质疑你这个总监的含金量。”

话音落下,齐诗允接过文件,指尖立刻感受到纸张的微热。

总监。

这个自己花了近两年时间,用无数个熬夜的方案、绞尽脑汁的危机公关、以及近乎苛刻的自我要求换来的头衔,此刻真正落定。

一股混杂着疲惫与巨大成就感的暖流,在这刹那悄然冲散了连日来的紧张感。女人抬起头,迎向施薇的目光,眼中闪烁着职业性的锐利与得到认可的动容:

“多谢你Vicky,是团队肯跟我搏命,也不是我一人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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