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马氏看明白了,偶尔同情他的手落在生命里的最后一丝执念上,目光像是静静等待着一百年后,这满满的怜悯之心,是一个母亲,祖母和太祖母的诚恳温柔。

这个名叫马志芬的女子历经近代史的浪潮,经历了与丈夫的生离死别、侵略战争、送孩子回娘家后毅然出家等等。她一路流浪于大江南北,终究是看破了许多事情。

去世之前,她在一本蓝色单线本日记上尽量细致地记录了她自己一整个跌宕起伏的人生。以此留给世人,给她送回嘉兴的双胞胎儿子,最后也要献给了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后人。

这个孩子早就有名字了。

日记的落款处,写的正是一百年后的沈选收。

当日她得知宣婴的故事后一夜没有能睡着,家里面的“阿官”却显灵,并在梦中告诉了她一件事。

【“马氏,你夫家命中注定有这一劫,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是可以成为母亲,祖母和太祖母的人,你现在腹中已经怀着一名遗腹子,这个人的后代会超越沈樵,我还可以送你一个名字。”】

早知怀有身孕的马氏大哭,她克制悲痛,连连磕头问:“您算到的……名字叫什么?”

阿官答:【“沈选,神选之人。他会在一百年后的某一年,二月二十九寅时出生。”】

马氏不哭了,点头说她记住了,阿官确实更欣赏这个女性凡人身上的冷静隐忍气质,所以“祂”又主动说了一次卦。

“祂”还第一次喊出了这个妇人的完整闺名。

【“马志芬,宣婴和你沈家的关系不是孽债,是你们和他之间的造化,一些因为他而源源不断到来的福气还在后头,我姑且告诉你,这个沈选一定会出生,同时在那一年,世上还有三个异鬼会一起出生,它们是上古神族颛顼氏的三个儿子,在我的时代因为各部落战祸变成了异鬼,它们三个,其中一个住在江中变为虐鬼,一个住在山谷中成为魍魉,最后一个隐藏在每个人家中的屋角,但你家的这个孩子一定会继承“傩”的能力,他也会帮助宣婴的灵魂成功逃出饿鬼道。】

【“他们未来再需要召唤我时,你可以教二人写下我的名字,方相氏。”】

也是在那一日,传奇女天师马志芬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偷偷买了一张南京车票,变卖家中珠宝,去买通义庄看守偷偷找到宣婴的尸体,并且在揭开那道黄符的那一刻,她留下了一道母亲的符咒。

那是道教泰山奶奶庙中求来的灵符。

传说泰山奶奶又名碧霞元君,平生最袒护孩子。

自十几年前那名绍兴桥边取水给母亲的少年失去了遮挡他头顶的黄油纸伞。阿母二字,也化作古镇冲入淤泥涌口的春草、桥边老化湮灭的烟囱,成为了他再也不能喊出来的名字。

一百年前的马氏当时就这么看着长发少年,轻轻地擦拭他眼角的血泪,说:“我给你买了连夜逃走的车票,一个时辰后,你必须离开这里,我要求你去南京城想办法解决屠杀者冤魂徘徊夜间的问题。你不许再做鬼,你必须做人,义无反顾帮其他苦命人,不做到就等着我再收你。”

“但你也不用怕,从此以后,道教的泰山奶奶会成为你的干娘,因为你的名字,是她老人家会一辈子偏心的……阿婴。”

“也愿一百年后,你能活成你的名字,我丈夫的姓氏,年年来我坟前报佳信。”

棺材里静静平躺的宣婴仿佛真的也听到了。这个道袍少年傩人一直都对超度仪式充耳不闻的手指头剧烈波动着抖了抖,可是他力尽而僵的尸身苦无苏醒过来的对策,只能拜托窗边的一支支红梅花苞恣意地怒放,凋落,在整个民国时期的上海冬天盛开。

白色的丧服和纸鞋让他的脸色调统一,面门覆盖的镇魔黄纸却慢慢地浸透出两行清泪一样的水痕。这些泪水悉数落在他的面庞,把纸都哭皱起来像一片片宁波云片糕。

那是马氏在少年魔化后吃人状态时从没看见的伤心欲绝。他的心仿佛被掏空,关闭大门的心房在静默的哭声中说着此起彼伏的故事。

他在对着大地,对着母亲,对着送他盘缠车票的好姨娘马氏哭诉这一生的孩子委屈。

他也将永远不会再变老,替所有人活在1949年的上海了。

……

与此同时,一群鸽子在哨子声中起飞,在南京西路弄堂里的南麓依旧沉淀了上海市的冷暖自知,东街阿婆刚刚来买金银纸,纸扎铺的亲民价位依旧吸引着穷人,小翠现在正在准备绍兴风味的晚餐,她的耳朵听到外滩一号的游轮声、巨鹿路的教堂敲钟,还有抵抗列强的学子们在街上游行示威。